穷到极致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？

前不久，《长江周刊》为我做过一个专版。访谈中有一个问题：身世农门对你影响最大的是什么？我说，更深切地相识人间痛苦，以及人性善恶。我所出生的乡村，险些所有家庭都被贫困这张大网所捕捞。

除了屈指可数的几户不愁吃穿，其他的大多在贫困线上挣扎。生存资源是土地，营生手段是力气。

面朝黄土背朝天，苦累贫病，不得停歇，但境况年年如一。早在童年时，我就对教科书上宣扬的“贫穷是一种美德”，发生深深的怀疑。因为我知道，贫穷不是美德，而是噩梦。

贫穷，它除了让你羞耻、拮据、短视、不自由，而且会将人性中的阴暗面，逐一催生、放大、膨胀，直至不行控。因此，穷人的犯罪几率居高不下。相比于富人，他们更可能激动、残暴、愤恨、铤而走险、不计结果。

萧伯纳说：“当最大的危险，即贫穷的危险萦绕在每小我私家的头脑中时，宁静——文明最重要的基石——是不存在的。”有一回闲得无事，追念了一下村里的人，发现到场过犯罪的，一双手都数不外来。而走在犯罪边缘的，更不必说。

然而岂论如何折腾，多年以后，他们中的绝大多数（甚至是全部），生活质量都没有太多改观。依然为钱发愁，依然不被尊重，而财富、见识与资源的多寡，横向比力起来，和父辈并没什么变化。

和村里人一样，我怙恃都是农民，半辈子在土地上营生。空手起家，一穷二白。到弟弟妹妹出生，我家全部经济泉源是：四亩二分田，三亩地，菜园两个，猪两头。

但新谷出来，首先要交公购粮。交完公购粮，卖完谷，所余的粮食，年年都不够吃。青黄不接时期，米缸已空。怎么办？借。

我们家五口人，衣食住行，虽然一再压缩，享乐性的工具，想都别想。但岂论如何精减开支，医疗、学费，以及村里的红白事送礼，却是逃不开的用度。犹记得每年开学前，家里的大人和小孩，都陷入浓浓的焦虑。

那时学费高，小学学费就要140块左右。我妈说，就是把家里的余谷卖光了，也凑不齐你们的学费。最后的举措往往是卖几担谷，借一部门印子钱，才委曲凑齐，送我们上学。

我怙恃像两头负轭老牛，终年不松套。忙完田里忙地里，忙完地里忙家里，到了夜里，又忙着筹划家务。但无论如何辛苦，还是越来越穷。紧迫用钱时，四处借债，思量到我家家境，无人愿意伸手。

许多时候，父亲早上出门去乞贷，到了夜深回来，一分钱没借到。有时候，父亲大清早挑着一担豆子出去卖，到了镇上，赔尽笑脸，没人要，夜深又挑回来。心灰意冷，满目无光。

而且，运气不会因为穷人的困窘，而心生悲悯，对你另眼相待。相反，你迎来的，很可能是灾患丛生。我在整个小学阶段，没看到我们家有过闲余的一块钱。

往往要买一包盐，都得得攒上几个月。就这样，因为制度不完善、资源短缺、人际低效、希望微渺，我们困在西西弗斯式的苦役中，日日如斯，年年如斯，循环往复。

而贫穷所带来的危害，远不止生活的未便，物质的缺乏，更恐怖的，是对精神的逐渐摧毁。贫穷后遗症。

1没有尊严，于是看轻底线每年年关快要，都是灾难。因为要债人从腊月开始，就坐满屋子比狠似的，逼着我们还钱。

这些债务都不多，赊肉的十几块（一般两个月吃一次），看病赊药的几十块，春耕时赊了两袋化肥，犁田时赊了两天牛，去年开学时没学费，借了别人三十块......种种债主凶神恶煞地站着，欺压、威胁、骂骂咧咧。除夕晚上十点，另有人杵在我家，翻来覆去地逼债。

“今天不还钱，你们这个年就别过了！”“再过一个月吧，开年就还！”可开了年，我们姐弟又要报名，学费还没有着落。怎么还？怎么办？年关一至无宁日，愁云昏暗，无计可施。“一个月，一个月，我都来过频频了，次次这样说。就十几块钱，那里省一下不就出来了，还要我催频频？我们家也要过年的，没钱怎么过年？”“明年一定还，一有钱第一个还你。

”如是再三，父亲赔着笑，好话说尽。直到转钟将临，看我们贫无立锥，孩子没新衣，盘里没油水，过年肉都没有，实在什么也掏不出，债主才会不甘地离去。我父亲年轻时生得美，争强好胜，才艺也多。

无奈爷爷的身分，家底的贫薄，他不得纷歧再低头，去求、去借、去告饶、去下跪，去负担他年轻时所不愿意负担的一切。但愈是这样，愈是不被尊重。他感应四面皆墙，八方寒意，生存空间越发逼仄，徐徐自我轻贱，形成一种新的生活哲学：有钱，就有一切。

这固然没大错，但他还反过来悟了一下：为了钱，可以掉臂一切。世界不把我当人看，那么，我也不会把自己当人看。他看到妖冶的年轻女孩，脱手阔绰，有房有车，羡慕得不行，恨不得把我和妹妹也赶去挣快钱。我提醒他：“那么年轻，又没本事，还戏戏浪浪地，这钱肯定是不洁净的。

”我父亲说：“那也是本事。”贫穷是一种悄无声息的聚敛。它从你的尊严开始，剥夺自信、剥夺知己、剥夺希望，酿成另一小我私家。

他会因为改善生活的迫切，底线一再下滑，动用非理性、非正常甚至非法手段，去满足自己。因此，我们相近的许多女孩，初中未结业就出外打工，用身体挣钱；而男孩们，有很大一部门在都会的某个夹缝里，用暴力营生。2自觉卑微，于是不敢追求上初中的时候，我离家在镇中学住宿。

周五放学，周日返校。返校时便会炒一瓶菜，用玻璃瓶装好，做一星期的下饭菜。

家境好的同学，可能会带些干鱼、肉片炒笋、肉片炒酸菜什么的。我也带酸菜，灌满一大瓶。

有一回酸菜也没有，就带了一小瓶霉豆腐。家里没钱，因此辣椒粉也没有，就是将豆腐块加了盐巴，在热锅里滚了滚。有一回，我用饭票（用米换的）打了饭，打开箱子，就着霉豆腐用饭。

有几个女生经由，在黯仄仄的光线中，瞥见我正在吃一碗白森森的工具，除此之外，什么也没有，揶谕说：“周冲，你吃白饭啊？”我说：“不是啊，有菜。”她们以为我强词夺理，走远了些，簇在一起低低地说些什么，眼光时不时向我瞟来。再以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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